长沙的这家小店,把“童年老味道”做出了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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『时间拉着凌志,回到了小时候,父亲会带他去钓鱼,那时湘江河还没有修大坝,从家里走过去就10分钟,骑车更快,父亲会在车前杠上放个小板凳,载着他。他们带着用牛角做的收线器,坐在岸边停靠的运砂石的大船上,鱼线顺着流水向前漂去。守着这个馄饨店,守着老味道,对于凌志而言,也是在守护小时候的自己。』
作者 / 王珊
摄影 / 蔡小川
食客与老店
长坡馄饨店在长沙南湖路,这一片都是木材厂的老宿舍,小区刚刚做完改造,外立面整洁干净,到处透露着崭新的痕迹。馄饨店很小,进门只有三张桌子,两张是大桌,长板凳,每张能坐四个人,另一张小黄桌则挨着墙边,是不待客的,是包馄饨的地方。我们到的时候刚10点,老板凌志已经坐在小黄桌旁,只见他拿着一个小小的木片,往肉上一刮,皮上一抹,紧接着卷两卷,再一对折,一个馄饨就成型了。包好的馄饨整齐排在铁盘里,已经摞起了好几盘。
凌志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,戴着一个宽框眼镜,今年37岁,开馄饨店已经六年。他乐于琢磨吃,也不怕麻烦,他会将咸鸭蛋的蛋白倒出来,加入糯米、香菇、碎肉灌到蛋壳里面,再用锡纸包起来蒸熟给孩子吃。
一次一个朋友在云南吃过一次火膛烤肉,鸽子腌制后穿成一串烤,再配上蘸水,回味良久。朋友将这些讲给凌志听,没想到过两天,凌志就约他到家里吃烧烤,高度还原了味道。凌志笑称,这是吃多了练出的本事。
在接手馄饨店前,他是店里的老食客了。馄饨店就在凌志岳父家楼下不远的地方,每天下班,他就喜欢跑过来点两个小菜吃一碗馄饨,喝点酒。妻子打小在这里长大,最爱的就是这一口,基本没事就会陪着他来。两个人酒量都不小,一斤白酒,一人分上一半,夜晚就消磨过去了。凌志第一次来吃馄饨,还是跟妻子谈恋爱时,他说馄饨并不惊艳,但能吃出小时候的味道。
凌志小时候住在裕南街,街上很繁华,人来人往,还有夜市。家里从上世纪80年代就自己弄了个小门面卖槟榔、烟酒。凌志记得对面就有个挑担子卖馄饨的,母亲忙起来没时间做饭,经常买给他吃,一个月有半个月都在吃馄饨。除了这些,小摊还有烫韭菜结、炸臭豆腐、鸡蛋卷饼等等,都是他物质匮乏童年里的美食。吃到长坡馄饨时,凌志就被拽回了小时候的生活时光。他当时就笃定,一定有很多年轻人跟他一样是念旧的,他跟老板打趣,能不能教他包馄饨。
那时的馄饨店更小,厨房里还不是现在的三个商用灶头,就一个家用燃气灶,一口锅,来一人煮一碗。老板是个60岁左右的大爷,和妻子一起忙活这个店,白天唱唱歌喝喝茶,下午4点后才开门,女儿偶尔过来帮帮忙,做的是周边邻居的生意,也算是客源稳定。
凌志刚一提议,就被老板拒绝了,对方做了一辈子,舍不得这生意,而且也怕“教会徒弟,饿死师傅”。生意没谈成,不影响凌志和妻子继续吃馄饨,老板也爱喝酒,有时妻子不去,他就跟老板对饮。
▲凌志的妻子是典型的湘妹子,美丽又勤劳
除了馄饨外,店里也有几样小菜,比如说拌韭菜结,韭菜用开水稍微烫一下控水,两根韭菜绕一个韭菜结,看着像蝴蝶结,加上老板做的秘制酱汁和熟油拌一下,嫩滑爽口。为了操作简单,凌志接手后不再打结,直接洗了烫。还有卤猪手,软软糯糯的,筋筋骨骨都入味。桂圆甜酒冲蛋也不错,糖煮开后放进桂圆甜酒一起煮,等开了之后立刻冲进蛋碗里,酸酸甜甜热热,胃里暖烘烘的,很适合阴冷潮湿的南方。
又吃了几年后,馄饨店因为长沙拆迁改造搬到了现在的位置。2018年有一天,老板突然挂出了“店面转让”的牌子,凌志诧异。老板跟凌志讲,老婆脚痛,不能长时间站立,女儿也不愿意接手,所以想转让。凌志劝老板不如让他干,还特意办了拜师仪式。在接手前,师傅带着他,去了菜市场每一个拿货的地方,既是告诉凌志位置,也是为了告诉别人,馄饨店换了新人。
凌志自己就爱做饭,店里的东西学起来并不觉得难,除了包馄饨。凌志告诉我,长沙的馄饨叫燕尾馄饨,皮很薄,中间有褶皱,捏完是交叉起来的,吃的时候能够吃到中间皱皱的口感。师傅是左撇子,包馄饨的步骤都跟正常人相反,他也不善于教学,凌志就在一边看了自己练,逼着自己改变包法,两个月后才熟练起来,有了肌肉记忆,“我是想保持馄饨原来的样子,形状、肉的多少、皮的大小、包的紧实度都会影响口感,也会跟客人的记忆不一样”。
店里每天要包30斤馄饨皮,大概有4000多个馄饨,都是在小黄桌上包出来的,凌志也不怕客人看,觉得越看越放心。包好的馄饨会放进冰箱里冷藏,有时客人看到,也会说:“怎么不是现包的啊?”凌志回答得也直接:“如果你来之前,正好有人要了十份,你愿意等吗?”凌志说,小店里没有那么多讲究,但是口味还是重要的,原料用得新鲜就好。
凌志妻子是开美术培训的,除了上课时间基本都会在店里帮忙。他们两人是初中同学,大学毕业后才在一起。“我很早就喜欢她,不过那时她不喜欢我。”凌志说,他们是在一次同学聚会后恢复联系的,经常一起吃饭喝酒,后来就结婚了,孩子已经12岁。他妻子是典型的湖南女子,个子娇小,五官长得精致,化着得体的妆容,讲起话来直接而爽快,包起馄饨也是相当娴熟。对于老公的任何决定,她都无条件支持,“我觉得他只要下决心的事就能成功”。有时,她还会把绘画班的孩子带到店里来,让他们在店铺门口排排坐,就画店铺的样子。
▲除了馄饨外,长坡馄饨店还有许多小吃
凌志他们在店子里养了一只泰迪,是家人从外面捡来的,已经十五六岁,老得只剩两颗牙齿,但四肢还算灵活,在店里跑来跑去,冷清的店铺好像也跟着流动了起来。妻子告诉我,狗狗爱吃羊排、牛肉,也喜欢鸭头,她还会把煮的筒子骨撕了给它吃,“我是想着它年纪那么大,能吃点啥就吃点啥,过一天开心一天”。狗狗叫多比,刚来家里时很凶,见人就龇牙,现在跟他们很亲,但还不让外人碰,它一看到扫帚就往后撤,“估计是被人用这个打过”。
保持老味道
凌志家的馄饨有两种吃法。一种是汤混沌,煮好之后加一些凤尾菜,倒点麻油,热汤就馄饨,吃完脑袋轻微发汗。我跟摄影师蔡小川在湖南吃了许多天,满肚子都是辣椒,胃灼烧得厉害,一碗馄饨下肚,温温热热,舒服了许多。凌志告诉我,汤馄饨的精华之一就在切得碎碎的凤尾菜。他拿出给我看,是一种干菜,腌制过的表面全是盐和细沙,清洗要花不少工夫,“现在很多店觉得洗起来麻烦,就用梅干菜代替,我们坚持用这个,先泡半天再洗”。
另一种吃法则是炸。说实话,我一直对炸物不感兴趣,总觉得油腻不清爽。没想到一盘炸得焦黄的馄饨上来后,我只尝了一口,便觉得很不错,馄饨皮焦脆,原本煮着吃并不明显的肉馅,炸完后蛮劲道,而且并不是想象中那么油乎乎。为了解腻,与炸馄饨搭配的还有酱油水,是拌了辣椒的,蘸着吃也不算辣,还能提味道。凌志示意我们将馄饨放酱油水里泡一会儿再吃,原本担心会不脆,没想到饱蘸了酱油水的馄饨别有一番风味。
可别把炸馄饨想得那么简单。我在厨房里围观了凌志炸馄饨,他告诉我,馄饨包好要先冻上,这样不容易糊。馄饨进了油锅,像一群鱼跃入了水里,起初锅里很平静,慢慢油泡就起来了,越来越小。凌志说,要根据馄饨的颜色判断要不要继续升温,至于怎么判断,则全靠厨师的经验。馄饨皮薄,容易变色,要想馅炸透,就得不停地翻。凌志拿着笊篱,将馄饨从一边推到另一边,有时还会将锅从灶上端下来,以防止温度太高炸过了。凌志操作得小心翼翼,我在旁边看得大气不敢出,一锅馄饨炸下来,需要十多分钟,实在不容小看。
▲馄饨除了煮,还可以炸着吃,别有风味
开店三个月后,凌志就对自己盘下馄饨店的决定有了底。最早,师傅还来帮忙煮东西,厨房就他和一个小弟在忙活,媳妇偶尔来帮忙择菜。没想到客人越来越多,营业时间先从下午4点半提前到中午12点,后来又改到了早上9点。“有的客人一早从老远的地方就来了,我水还没烧好,就只能临时烧点水,给他们煮上一碗。”人手也在增多,先是岳父岳母过来帮忙,后来不得不再请人,分成两个班次上班,总共有十几个人。“刚接手时一天的流水就300块钱,现在每天有四五千。”
馄饨店的员工都是年轻人,看着20岁出头,都是凌志手把手教出来的。凌志也试图找过有经验的师傅。但他发现老师傅都已经形成了自己的烹饪习惯,改起来难,还不服气,经常会说“我会做,我会做”。“我知道他们会做,但我是想让他们用我的方法做,他们却觉得不好吃。”凌志就经常跟他们聊,客人要的就是这个味道,客人高兴就行。换了三四个师傅后,凌志招聘只找年轻人,“年轻人爱玩,责任心没那么大,有缺点,但好在听话”。
凌志觉得,来店里的客人跟他一样,奔的都是老味道,“越老越值钱”。有一次来了一个客人,点了一个拌豆皮后,兴奋地跟凌志说,这是以前小学门口吃到的味道。凌志以为是遇到了校友,结果发现两人的学校有十几公里距离。最后他们找了一个觉得合理的解释:以前调料少,原材料差不多,所以味道基本也就一样。“老味道肯定是越来越少的,这意味着你的竞争对手也会越来越少。”在接手馄饨店前,凌志曾经做过新型餐饮,将手工和餐饮结合起来,接大型聚会活动,不仅竞争对手多,运营成本也高,一睁眼都是压力。“我这个店房租一个月也就8000块。”
▲煮好的馄饨淋上麻油,特别暖胃
就连店里的装修,如果不是遇到街区改造,可能现在也不会变。凌志带我在店里转了一下,向我介绍店里的变化。“原来后厨的位置是违建,被拆了,我们就把厨房挪到了就餐区这边,所以地方更小了。”凌志告诉我,他就把隔壁一家店子旁边的门面给租了下来,也不大,摆了三四张桌子,“其实天气好的时候,客人更喜欢在外面吃东西、喝酒”。馄饨店门口有一片空地,有几张便携的桌子和塑料板凳,这两天天气冷,吃客都点外卖,手机接单的消息不断在店里响起。
惦念与认可
店里的生意起来后,凌志也会加一点新菜,比如说眼前的这道糖醋排骨,切得大小均匀,红亮诱人,吃起来酥烂入味,牙齿咬入骨头还有酸甜汁出来,是店里的招牌菜。刚端上来的排骨特别烫,但我们就是不忍放下筷子,一块又一块地入口。这是他跟岳母学的方法,只放糖和醋来炒,然后烹煮。凌志说里面的秘诀是排骨先用热水浸泡将血水泡出来再焯水,这样骨头里就不会有血腥味。这是他从广东的一道名菜芋头蒸排骨借鉴来的方法。他去当地玩,看到有的饭馆在做排骨前一直在用水冲,就是为了去血水。
夏天的时候,他还做小龙虾,买市场上最新鲜的货,用来做口味虾,来吃的人络绎不绝,外面的桌椅板凳全部坐满,食客们戏称“长沙最好吃的口味虾在一家馄饨店里”。店子做出名气后,就有不少人来找他希望入股加盟,凌志一个个都拒绝了。他觉得连锁对责任心要求很高,他不放心,怕砸了牌子。
▲包馄饨是凌志和妻子每天的日常工作,最多一天能包4000多个
在卖馄饨前,凌志做过很多工作,也去过不少城市,第一份工作是一家乳品公司的业务员,用他的话说一天到晚“吊儿郎当”,只知道喝酒和玩。他从小痴迷于打游戏,高中没读完就辍学在家,后来是母亲找了关系让他上了大专,他也不去上学,混了个毕业证。在他出生前,父亲就生病,一直没有精力管他,都是母亲在照顾他。母亲是个掌控欲强的人,脾气又爆,一直到现在,他跟母亲都是水火不相容的架势,“她就是棍棒教育,什么做得不对就是打”。
2010年左右,一家媒体做垂钓栏目,招商务人员。他喜欢钓鱼,有垂钓经验,熟悉渔具,200多人里选了5个,他觉得自己算是幸运,终于稳定了下来。做了几年,天南海北地跑展览,赚了一些钱,他又觉得没意思了,“觉得再干下去,爱好也没了”。那时他已经结婚,整天待业在家也没意思。老婆开培训学校,就让他做点东西给孩子吃,他自己剁馅子,打了蔬菜汁,调出颜色,包饺子,学生们很喜欢,后来有家长提出来预订,慢慢扩大圈子后,他就开始做外卖,每天将买菜的小票和做菜的过程发家长群里,好的时候一天的流水有3000多块。
▲馄饨店很小,只能放下三张桌子
做菜让凌志觉得踏实起来。他想起父亲身体还算不错时,经常会给他做菜吃。父亲家里兄弟姐妹四个人,每到周末三个姑姑就会带着一家人回来聚会,菜都是他父亲做的,“他会很多菜,但我15岁后就没有吃过我爸做的菜了,也不记得他的拿手菜了”。说到这里,凌志的嗓音低沉了下来,空气变得沉默起来。时间拉着他,回到了小时候,父亲会带他去钓鱼,那时湘江河还没有修大坝,从家里走过去就10分钟,骑车更快,父亲会在车前杠上放个小板凳,载着他。他们带着用牛角做的收线器,坐在岸边停靠的运砂石的大船上,鱼线顺着流水向前漂去。凌志说,那时候鱼真多,鲤鱼、草鱼、鲫鱼、黄鸭叫、翘嘴,他就这样认识了许多鱼。
几年前,身体一直不好的父亲又得了阿尔茨海默病,更是没办法聊天了。有时候他会羡慕妻子的人生,高中岳父岳母就让她学美术,帮她选专业,等毕业后妻子就到了培训学校上班,那时搞培训的少,妻子工作几年就出来做,现在也有了自己的事业。他觉得自己没有受到这样的对待,母亲只希望他不出去惹事,其他也不管。直到开始进入餐饮业,他才觉得自己受到了认可,“大家说很好吃,你就会觉得很有成就感,被信赖,觉得不能辜负人家”。
(本文选自《三联生活周刊》2023年第11期,实习记者陈楠对本文亦有贡献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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